导语:古人的生活节奏慢,感情发展也慢。男女遥寄情思,以身相许,点滴的情愫,便流泻在彩色的信笺上。写情但觉香笺短,遥以信笺诉衷肠,纸墨文字见证了彼此的感情,可谓真挚又浓烈的信物。
五代十国时战乱频繁,赳赳武夫钱镠南征北战,打出了一个吴越国。钱镠身边,有位美丽的女子戴氏,总要在春日回到娘家,看望并侍奉双亲。这一年,戴氏已经归乡数日,春色如许,江山如画,钱镠对戴氏甚是想念,于是提笔写了一封书信:“陌上花开,可缓缓归矣。”信,不仅打动了发妻,也打动了世人。
钱镠的这句情诗,写在笺纸之上。不论是“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”的辗转反侧,抑或“定不负,相思意”的山盟海誓,还是“有所思兮不得见”的相思之苦,书信,成为古人定情盟誓、传情达意最重要的方式之一。
纸张普及前,古人多用毛笔蘸墨,在竹制的简牍上写字。林沄先生在《中国的典籍与文化》中对简牍做了解释:“简是狭长的薄片,可以编连成册。牍是宽厚的板,宜单独使用。”牍的长度为一尺左右,故称“尺牍”。而“简札”、“尺牍”后世不再单指书写材料,成为了书信的代称。
除了简牍,古人书写还用到丝帛。相较于简牍,绢帛材质珍贵、便于携带。绢帛就成为才子佳人们的定情信物,展开一尺素绢,见到一片诚心。
唐传奇《霍小玉传》便记载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。霍王之女霍小玉,在父亲去世后,因其母亲的婢女身份,母女二人被赶出家门。オ子陇西李氏李益结识了美丽善良的小玉,霍小玉深感二人地位悬殊,含泪表达了深深忧虑。李益称:“夫人何发此言?请以素缣,著之盟约。”霍小玉取出越地的三尺乌丝栏缣帛。李益才思敏捷、妙笔生花,素绢之上的情话字字恳切,见者动容。奈何海山盟空对月,海枯石烂终成空。李益赴官上任前,先回家省亲,却听从了母亲的安排,迎娶了表妹卢氏。可怜小玉日日在家等待,得知李益负心后,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了。
明传奇《荆钗记》中有这样一句:“那堪雁帛鱼书杳,肠断香闺独宿人”。霍小玉的爱情信物还不是鸿雁传书,亲历亲证,却也一样断肠。
浣花笺纸挑花梦
魏晋南北朝时期,帛纸间杂使用。纸相比于素缣丝帛更廉价,得到了文人雅士的追捧。
不过,南北朝时多用黄纸,既无华美色泽,也少花纹装饰。作为传情信物,没有纹饰怎么能行呢?如果一封情信好似美人摇曳生姿,笺纸绝对为最好的饰品。精美的笺纸,使情愫传递更增意境,看罢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。
《说文·竹部》云:“笺,表识书也”。“笺”的来源也与竹简有关,本是短小的竹木简牍,在读书时写下对文字的理解注释,再将其系在竹简上。后来指代精美的小幅纸张。文人墨客若用纸笺写书信,便成为“信笺”;若用笺纸题诗,则又称为“诗笺”。
从普通纸张到精美信笺,离不开唐代才女薛涛的推动。薛涛,字洪度,唐代四大才女之一。本为良家女,父亲去世后,无奈入乐籍,在风月场中弹唱娱客,因其才华横溢,被节度使韦皋召至帅府侍宴赋诗。韦皋去世后,脱离乐籍,芳名远播,与文人墨客交往。
薛涛后来退隐成都浣花溪旁,喜欢制作小诗,便以木芙蓉皮作原料,加入芙蓉花汁制成精美小彩笺,十张为一札,长宽适度,一张笺纸正好可赋诗一首,诗雅、字工、笺美,情趣盎然。此后,“薛涛笺”便成为文人墨客追捧的对象,他们不吝文辞来赞颂薛涛笺。唐代大诗人李商隐《送崔珏往西川》云:“浣花笺纸桃花 色,好好题诗咏玉钩。”而明人何宇度对“薛涛笺”评价甚高,在他的《往都谈资》中说:“花笺古已有名,至唐而后盛,至薛诗而后精。”
遗憾的是,薛涛制花笺写诗,最终也只是欢喜了别人。
元和四年(809年),大诗人元稹到蜀地任职,与薛涛情投意合。薛涛比元稹大十多岁,已经四十多了。郎情妾意,耳鬓厮磨。然而这样旖旎缠绵的爱恋却因数月后元稹离蜀返京,从此天涯各离别。这一去,元稹再未回来。薛涛给元稹寄去了自制的红笺百余幅,在《寄旧诗与元微之》中,薛涛道:“长教碧玉藏深处,总向红笺写自随。”元稹也寄诗给薛涛唱和,诗笺就这么南来北往。是只见诗笺不见人。终了,薛涛也只能身着女冠服,远望长安,发出了“不结同心人,空结同心草”的苦叹,郁郁寡欢,终身未嫁。
唐传奇《非烟传》也讲述了一个开头很美,结局悲凉的故事,男女主角定情的过程,可以说是一场花样笺纸秀:
步非烟是武公业的爱妾,精通音律,颇有才情。她家隔壁住一位书生赵象。这一天,赵象无意中窥见到貌若天仙的步非烟,一见钟情。他贿赂了看门的下人,下人妻子探得非烟也有意后,赵象欣喜若狂,立即在红色的薛涛笺上写了一封求爱诗:“一睹倾城貌,尘心只自猜。不随萧史去,拟学阿兰来。”萧史是秦穆公时的音乐家,最后和秦穆公的女儿弄玉乘龙驾凤,同仙而去。而阿兰,是降临人间的仙子,和凡人张傅产生了感情。赵象问步非烟,是像萧史那样夫唱妇随,永远过着与世隔绝的神仙般的生活呢?还是会像杜兰香那样,虽然身为仙子,但是也有可能下嫁到凡间——与尘世间的凡人产生感情呢?
赵象的才情打动了步非烟,非烟便在精致非常的金凤笺上和诗一首,曰:“绿惨双娥不自持,只缘幽恨在新诗。郎心应似琴心怨,脉脉春情更拟谁。”赵象又以剡溪玉叶纸回赠一封书信,焦急等待十多天后,非烟用碧苔笺来回信,诗曰:“强力严妆倚绣栊,暗题蝉锦思难穷。近来赢得伤春病,弱柳花欹怯晓风。”赵象一看,又恐飞烟愁思添病,又用乌丝栏素绢回书一封、情诗一首。二人你来我住,矜持愈书愈少,欲望愈书愈多,于是终于相约,在武公业公干的时候见面。见面之后山盟海誓,浓情蜜意。
一年后,事情败露。武公业质问非烟,非烟为维护赵象,宁死不肯说出实情。后来,非烟被武公业鞭打,非烟说:“生得相亲,死亦何恨。”当晚饮药自尽。而赵象胆小懦弱,早不知去了哪里,一片痴心终错付。而信笺,也成就了一段悲情的生死契阔。
霞笺为媒一世缘
《非烟传》里提到的“金凤笺”,因用了描金技术使笺纸尤为精致华美;“剡溪玉叶纸”,则雪白通透,薄若蝉翼,为藤纸名品,后世渐渐失传;唐人李肇《国史补》提到的纸类佳品,便有“碧苔笺”,此笺添加水苔制成,如苔藓般碧绿,名声颇高。
历史上还有著名的“十色笺”,又名“谢公笺”,主流看法称,此笺唐代已出现,由北宋时期的谢景初改进,颜色有深红、粉红、杏红、明黄、深青、浅青、深绿、浅绿、铜绿、浅云十种颜色。“十色笺”与“薛涛笺”同样出自四川,足见蜀地纸业之繁华。
笺纸样式琳琅满目,数目繁多,即使普通款式,也有纹饰,单印有八条红线,称为“红八行。”
唐宋以降,无数文人将诗词华章付之于笺纸之上,印花砑花技术精妙绝伦,笺纸图案令人赏心悦目。明清时期,不少文人雅士爱好自制笺纸,“视画工之优劣,以定笺之高下"。如文化、戏刷、美学大家李渔爱好制角花笺,赵之谦对梅花笺情有独钟,吴昌硕擅画桃花、制桃花笺……笺纸经过文人巧思,更具古朴典雅,耐人寻味。笺纸的流光溢彩,使其获得花笺、彩笺、霞笺、锦笺等雅号。而在这种花笺上表露的爱情,会不会更美丽?
明代戏剧《霞笺记》,便讲述了以霞笺为媒,诉一世情缘的爱情故事。
元朝至正年间,书生李彦直与同窗好友在园中豪饮,园外的妓馆中传来丝竹之声。受同窗好友的邀请,李生便在霞笺上赋诗一首,正得意洋洋中,老师孙先生忽然出现,吓得李生赶忙将笺纸抛掷过墙头。墙外的那头,正立着一位佳人——故事的女主角张丽容,拾到了这张精美的笺纸,花笺上的才情令人心动,那是怎样的一位公子?于是拿来胭脂染成的霞笺,和诗一首,再从原处掷回。李生得后,喜不自胜,便大胆约佳人会面。オ子佳人一见钟情,以当日写有诗句的霞笺为信物,海晢山盟,私订终身。霞笺定情的作用可见一斑。
以诗笺定情,曾经以为都是古人的风雅之事,不料现代人也一样迷醉其中,当然,那人也得是特别的人。
严肃内敛的鲁迅,在国人眼里就是一个反封建斗土。但真实的鲁迅,也热爱传统文化。他给姚克写信,说自己“旧习甚多,也爱中国笺纸,当作花纸看”。鲁迅用笺多达170余种,鲁迅日记中多次提到了荣宝斋、朵云轩等笺纸店铺。20世纪三十年代,鲁迅搜录各种笺纸,他的北平之行,几乎快把花笺佳品搜录干净了。他还联系郑振铎先生,合二人之力,选定三百五十余张笺纸样式,编为《北平笺谱》,又重印了明代胡正言的《十竹斋笺谱》。这一时期的笺纸收藏领城也算名家辈出,可若论这份纯粹,没有几人能与之相比。
恋爱中的鲁迅,特别浪漫多情。《两地书》收录了鲁迅与许广平二人多封通信。他二人是师生恋,在信中,鲁迅经常称许广平为“广平兄”,信里的其他昵称也颇为有趣,比如“小刺猬”“乖姑”,而自称“小白象”,活泼又俏皮。1929年的一封信这样写道:“我寄你的信,总喜欢送到邮局,不喜欢放在街边绿色铁筒内,我总疑心那里是要慢一点的”。
这一年,许广平怀孕了。5月15日的通信,鲁迅特意选择两张别致的信笺,一张笺纸上面绘有两只一大一小的莲蓬,其中一只莲蓬还包含莲子;另一张笺纸上绘有三颗枇杷。许广平当即明白了鲁迅选择花笺的心思,回信道:“所以小白象那个花样的纸,算是等于送枇杷给我吃的心意一般,其次是那两个莲蓬,附着的那几句,甚好,我也读熟了,我定你是个小莲蓬,因为你矮些,乖乖莲蓬!你是十分精细的,你这两张纸不是随手捡起来就用的。”鲁迅回信解释说,所选用的笺纸确实别有意味。从二人之间的相互昵称和对彼此心意的体贴理解中,可以感受到鲁迅与许广平之间的感情深厚,而承载这一份甜蜜与相思的,也正是具有一定隐含意藴的笺纸。
传统的信笺上书写现代思想的感情,饶有古典式的温柔又有现代人的炙热大胆。书信,以纸墨文字的形式,见证了彼此感情的建立,可谓真挚又浓烈的信物。
情比金坚超死生
情到浓时,“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”;而相爱后,更需要对爱情的忠贞与坚守。古时交通不便,音书难通。读着远方来的情书,异地恋的男女既坚定了心之所属,也缓解了相思之苦。
李清照、赵明诚夫妇鹣鲽情深,“亦妻亦师亦友”。赵在外做官时,李清照曾于重阳佳节作了《醉花阴》相寄:“薄雾浓云愁永昼,瑞脑销金兽。佳节又重阳,玉枕纱橱,半夜凉初透。东篱把酒黄昏后,有暗香盈袖。莫道不销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。”离别愁恨、闺阁情思跃然纸上。
据元伊士珍《琅嬛记》记载,赵明诚接到这封书信后,激发了他一较高下之心,闭门谢客,潜心写出五十阙词,将李清照这首《醉花阴》也混入其中,给友人陆德夫点评。陆德夫指出,只有“莫道不销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这三句堪为绝佳。女儿家的心思好似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一般细腻多情,而二人之间的至情至趣,更是为世人称颂。
与李清照、赵明诚一样感人的,是朱生豪对宋清如。
贫病交加、英年早逝的朱生豪,除了留下莎士比亚译作,还给妻子宋清如写了三百余封情书。1932年,朱宋在之江大学相遇。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”。朱生豪展开了“情书攻势”,那个在朋友眼里寡言内向、说不到五句话的才子,完全变了一个人。
宋清如与朱生豪。图片来源于海南日报
朱生豪把自己的相思,情真意切、缱绻缠绵都满蓄在纸张上了:“风和日暖,令人永远活下去。世上一切算得什么,只要有你。我是,我是宋清如至上主义者”;“我的快乐即是爱你,我的安慰即是思念你”。
只是相处太短,不到一年,朱生豪毕业离开,宋清如还要继续学业。于是,他们开始了异地恋,坚持了十年才得以团聚。
这十年,是漫长的,也是坎坷的,考验着他们的爱情。朱生豪为她写下了如此的情话:“做人最好常在等待中,须是一个辽远的期望,不给你到达最后的终点。但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这目标,永远是渴望。不实现,也不摧毁。每发现新的欢喜,是鼓舞,而不是完全的满足。顶好是一切希望化为事实,在生命终了前的一秒钟”。
1942年5月1日,经历十年的鸿雁传书,两人终于在上海完婚。只是,他们有甘于生活的心,却没有抵抗贫穷的能力。没过多久,朱生豪便病了,没钱看病,也没时间看病;而宋清如恰恰在这时怀孕了,要做饭洗衣,照顾他,还要借钱养家。他彻底病倒了,他们的孩子也出生了,在喜悦里,她承受着生死离别的疼痛。
朱生豪终于还是撒手人寰,离开了她和还在襁褓里的孩子。留给她一个长达半个世纪的守望和相思。
千百年来,书信,以纸墨文字的形式见证了彼此的感情,成为最重要的信物。我们看到了“乌丝绢”上霍小玉的痴心成灾,“碧苔笺”后步非烟的相思成茧,盛世中与子成说的痴情缱绻,乱世里掩袖伏叹的情长思恋。千古温情寄尺素,最是怀愁古人心。然而正如鲁迅在《北平笺谱》所言:“文翰之术将更,则笺素之道随尽”。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,花笺上的文才情思,已逐渐被电子邮件、短信、微信等现代通讯方式所取代,旧日的绚烂,在时代的面前黯然神伤,徐徐褪去。
(据中新网、环球网、海南日报、中国国家地理网综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