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春日,去品尝山野间的鲜嫩植物,吃什么也不必拘泥。这时节阳光和煦,万物生发,归根到底,吃的是这一盘春意。
【第一候 东风解冻】
东风送暖,大地开始解冻。
【第二候 蜇虫始振】
蜇居的虫类慢慢在洞中苏醒。
【第三候 鱼陟负冰】
河里的冰开始溶化,鱼到水面上游动,此时水面上还有没完全溶解的碎冰片,如同被鱼负着一般浮在水面。
在人类意识到节气更替、物候循环的规律之前,植物大概就是春天的信使。
也许泥土尚未完全化冻,也许河面仍结着薄冰,但植物永远能比人类更早感受到自然的脉搏。它们从枝头羞答答绽开来,从土里冒出来,作为春天的先导部队,把嫩绿的小小旌旗插遍四野,然后人们揪一片韭叶入口,多汁、柔嫩、生机勃勃,便知道,春天要来了。
《史记·天官书》说:“立春,四时之卒始也。”在岁月头尾相衔的无限循环里,总得有个可供凭依的温柔节点,那么就挑一个春日吧一一东风乍暖之时,“于此而春木之气始至,故谓之立也”。这一天于是便叫做,立春。
岁朝食五辛
既然是四时之始,自然要慎重对待。早在先秦时期,人们就会以隆重的仪式迎接立春了。《礼记・月令》记载,在立春当日,天子要率领三公九卿、诸侯大夫,浩浩荡荡出行至东郊迎接春天。在古老的神话传说中,有一位名为“句芒”的春神,主管东方。人们在春天或至东郊,或设东堂,祭拜的都是这位芒神,祈愿来年风雨以时,五谷丰登。
句芒也是草木之神,又称“青帝”,因此,汉朝百官在迎祭句芒之时,车旗皆为青色,还会穿上青衣,郡国县官则纷纷带起青色的头巾。平民百姓也有自己迎接春天的仪式,如南朝梁宗懔《荆楚岁时记》记载,民间会“剪彩为燕”,将丝织品剪成燕子身形,戴上它出门迎春。总之,从朝廷到乡野,古代的立春日必是满目翠色,想想也让人无限欢欣。
在这一片青碧色的海洋里,自然也少不了春蔬的身影一一说到底着青衣、服青帻,其实都在致敬这些茁壮鲜绿的小小生命。汉代崔寔《四民月令》中就有谆谆叮嘱:“凡立春日,食生菜不可过多,取迎新之意而已。”说明在立春日吃生鲜蔬菜的习俗已经非常广泛了。其实,说“不可过多”,又哪里克制得住?枯守过一整个寡淡的冬季,乍然见到新摘的葱韭蓼蒿,碧绿生青地挂着露水,有谁能不想念齿间咀嚼的脆嫩感,和那独属于春天的芳烈辛香呢?
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吃的家伙,为这一口春蔬,便立了个名目,叫“五辛盘”。西晋周处《风土记》里就有“元日造五辛盘”之语,据说是可以”发五藏之气。但这“五辛”很难说具体是哪几种蔬菜,道家、佛家、炼形家都各有说法。到了明代,李时珍在《本草纲目》里解释,五辛泛指葱、蒜、韭、蓼、蒿、芥等辛嫩蔬菜。毕竟立春之时天气反复多变,易感风寒,吃了这些蔬菜可以温中散寒,消食下气,哪怕嘴馋了多吃些,大概也无妨。
此外,南朝梁代庾肩吾的《岁尽应令诗》里也提到:“聊开百(柏)叶酒,试奠五辛盘。”柏叶酒、屠苏酒和桃汤之类,都是每逢年节的常见饮品,柏树常青,因而人们常以柏叶酒祝寿。五辛盘在这里与柏叶酒并提,可见它也晋升为辞旧迎新之际的保留节目了。
茸蒿笋试春盘
春季的繁盛艳丽,天然适合热爱娱乐的唐人。开元天宝年间,游春风气极盛,仕女各自艳装盛服,结伴出游,“园林树木无闲地”,想来可能类似于如今国庆期间的各大景区。大学士苏颋(ting)曾作应制诗:“飞埃结红雾,游盖飘青云。”不难想见那脂粉凝香,鲜衣怒马的盛况。唐朝风气开放,女性踏春游赏的花样也多,在郊野中遇到名花,便就地摆起酒席,把外裙解下来作为宴幄,红裙春草盈盈相映。仕女们还会在园圃、郊野中设席搭帐、举办“探春之宴”。《开元天宝遗事》里并没有细说这“探春宴”上究竟有何美味,却独独记述了“春盘”,想必是其中的主角。唐宋时期,春盘也未必只能在立春日吃,就如探春宴为正月半的盛事,春盘也一样出现在了人们的菜单里。
一般认为,春盘是由五辛盘演变而来,而内容更趋丰富一一要知道,许多我们今日熟知的蔬菜,并非中国原产。蚕豆、大蒜、大葱之类,汉代オ由西域传入中原,而莴苣、菠菜、香菜等物,直至隋唐方能出现在餐桌上。尝过了各种鲜灵滋味,唐人自然不能满足于汉代五辛盘里的葱韭蓼蒿,于是,除了生鮮蔬菜之外他们还在盘中加入了萝ト(芦菔)以及春饼,名之日“春盘”。
春饼的加入,说明春盘日益往精细化的方向发展。要将各色蔬菜笼络入一张春饼之中,蔬菜必得经过择选,再切成细丝,才能卷得妥当。唐人提起春盘时,总爱强调蔬菜的“细”。譬如杜甫《立春》诗里说:“春日春盘细生菜,忽忆两京梅发时。”这是他晚年寓居夔州时所作,在中原人眼里,夔州算是偏远落后之地,但也有“细生菜”的春盘,可见春日吃春盘的习俗已经流传甚广。杜甫触景生情,又想起在京城时吃的春盘:“盘出高门行白玉,菜传纤手送青丝。”京城贵族的春盘,显然更精致些,切成细丝的蔬菜要由侍女纤手递送,更以白玉盘为容器。王嗣奭《杜臆》里也提到,开元天宝年间的高门大户,华侈之风盛行,每至立春日,都要借春盘来斗奇竞巧:“将青丝细菜,出自纤手,盛以玉盘,互相馈送。”
祭拜句芒,迎春祈福的仪式在宋代也很流行,唐代已有的“鞭春牛”活动,在宋仁宗颁布《土牛经》之后更受重视。《东京梦华录》有记载,在立春前一日,开封府会运春牛(一般为土塑或纸扎)入禁中,用“春鞭”打牛,以劝勉农人备耕。在这一片热火朝天的迎春景象中,春盘自然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。立春前一日,皇帝会以春盘和酒赏赐近臣。盘中不仅有生菜、萝ト,更有猪肉和“白熟饼”,很是丰盛。到了南宋,这皇家御赐的春盘更加浮夸:“翠缕红丝,备极精巧,每盘值万钱。”不仅刀工精细,还要讲究配色,食材大概也都十分名贵、以至于一盘的价值高达万钱。虽说是奢侈无度,但也足以看出宋人对春盘的重视。
比起帝王家的春盘、民间自制的家常菜蔬反而更加鲜活灵动,引人垂涎。杨万里《郡中送春盘》云:“饼如茧纸不可风,菜如缥茸劣可缝。韭芽卷黄苣舒紫,芦服(菔)削冰寒脱齿。”春饼白润而薄如茧纸,菜蔬皆细细切就,轻如丝缕。韭黄苣丝曲折柔细,萝卜脆爽如咀冰嚼雪,春天的趣味全被收拢成盈盈的一束卷进春饼里,在齿间进出愉悦音符。宋人方岳也如此形容春盘:“擎将碧脆卷月明,嚼出宫商带诗馥。”这样“声色”皆美的菜式,作为新一年的开端,真是再完美不过了。
在各种春蔬里,宋人似乎对韭菜、韭黄尤为偏爱。苏轼有“青蒿黄韭试春盘”,黄庭坚有“韭黄照春盘”,杨万里的“韭芽卷黄苣舒紫”,说的显然也是韭黄。不过随着社会发展,春盘里的蔬菜花色越来越多,韭菜的主角地位,就渐渐不那么明显。到了元代,契丹人耶律楚材的《立春日驿中作穷春盘》,列举了银线(粉丝)、藕片、葱白、豌豆、蒌蒿、韭黄等种种食材,繁复丰盛,已经可以看出今日春饼的影子了。
花下曾开咬春宴
一条长队蜿蜒而至,队伍前端,戏子搬演着昭君出塞、西施采莲等种种节目,殿后的是几只土塑的春牛,夹道百姓纷纷抛出麦粒、大米、豆子击打土牛。锣鼓如雷,呼啸喝彩,群情振奋……明代各个州县的立春之日,就是这么一派喜庆热闹的景象。
在宋代,政府官员借迎春活动以劝农稼穑的目的还非常明显,到了明代,这一严肃意味已经在官民同庆的盛大活动中稀释了不少。连朝廷传统的迎春仪式,也开始向纵情玩乐的活动靠拢。从京师到县城,都会特设祭春用的“春场”。万历年间的《酌中志・饮食好尚》记载,立春前一天,顺天府会在东直门外举行迎春仪式。“勋戚、内臣、达官、武士”,全都在春场策马竟赛,场面沸反盈天。而到了第二天立春,达官贵族吃的却不是价值万金的精细春盘,无论贵贱,“皆嚼萝ト,名曰‘咬春’”,又会互相宴请,吃“春饼和菜”。
唐宋时期的春盘里,自然也有春饼,但不是绝对主角。明代,人们却开始直呼“春饼”,“春盘”之称反而少见。据《燕都游览志》,立春日,皇帝会在午门向百官赏赐春饼。这习俗显然和宋代御赐春盘的仪式一脉相承。《臞仙神隐书》“正月”条则反映了民间习俗:“立春之日,父老迎春于东郊………吃春饼、生盘,谓之迎春气也。”可见春饼和春盘,实际上还是同时出现的,只不过春饼的主角地位更加凸显,人们也大多习惯用春饼代指春盘。
值得一提的是,萝ト在宋朝还只是春盘里的蔬菜之一,在明代则正式独立出来,和春饼平起平坐,甚至成为“咬春”仪式中的主角。人们认为它可以解除春困,李时珍也很推崇萝ト,认为它有“消谷和中,去邪热气”的功效,可以消食定喘,清热顺气。如此说来,在寒热交替的立春时节,吃萝ト也有一定的养生功效。
到了清代,咬春仪式更加隆重。《长安宫词》记载,立春日,宫中会用两个大盘,各盛装两条生萝ト,在萝ト上镂刻出精细文字,制成对联,分送给两宫“咬春”,是“沿袭前明之遗制”的做法。
春饼的做法也讲究得多一一从口感到调味精心搭配。《帝京岁时纪胜》里说,当时就算是平民百姓,也会在立春日采买鸡肉、猪肉,细心蒸好面饼,准备生菜、青韭芽、羊角葱等等,作为春饼的原料,同时也会生吃水红萝ト。成书于清中期的《调鼎集》里还有“咸肉、腰、葱花、黑枣、胡桃仁、洋糖”作馅的春饼,也颇为有趣。
在配菜之外,春饼本身的制作技艺也有长足进步。袁枚在《随园食谱》中记录,当时山东孔藩台(布政使)家中所制薄饼,“薄如蝉翼,大若茶盘,柔腻绝伦”,口感想来不会逊色于今日的春饼。
清代,《调鼎集》记载有油炸做法的“春卷”:用干面皮包入火腿、猪肉、鸡肉等,又或是用四季时蔬,卷好后下锅油炸。还有“野鸭春卷”,将生野鸭肉切丝,拌入黄芽葱丝,加人各种调料焖熟,再用春饼卷起,油煎至脆。可以看出,这春卷就是由春饼直接演变而来的,做法也与我们熟悉的春卷相差无几。炸得松脆轻薄的春卷,在齿间轻巧碎裂,释出馅料的鲜甜,也不失为另一种“咬春”的乐趣呢。
薄饼卷一春
其实“咬春”并不仅仅限于生吃萝ト,后世也渐渐有人将吃春饼归为“咬春”。如前清遗老唐鲁孙先生就说,年轻媳妇忙完年节,在二月初二回娘家,头一顿饭必定是吃薄饼,名为咬春。
老北京人吃时令食物,有他们自己精细的一套规矩。《北平风俗类征》提到,当时富人家吃春饼,要备下“酱熏及炉烧盐腌各肉,并各色炒菜,如波菜、韭菜、豆芽菜、干粉、鸡蛋等”,口感才够丰富。但这还不是最讲究的春卷一一唐鲁孙先生在《什锦拼盘》里,专有一节,写律师桑多罗家的春饼。饼皮要专门去蒸锅铺“宝元斋”烙,烙时中间涂上小磨香油,出锅后方能香润又易撕开。粗壮甜脆的羊角葱、甘美鲜稠的甜面酱,奠定了春饼的基调。伙菜(春饼里的配菜)也不能疏忽,绿豆芽要掐头去尾后单独炒,取其脆嫩。合菜是肉丝、菠菜、粉丝等合炒,韭黄肉丝和鸡蛋各自单独炒。盒子菜更是复杂,“南京特产小肚切丝,另加半肥半瘦的火腿丝”,还有熏肘子丝、酱肘子丝、炉肉丝、熏鸡丝等等。吃的时候,还得请来京城名伶助兴……细节之繁琐,排场之浩大,连唐鲁孙自己回想起来,都有“前尘如梦”之感。
吃春饼的风俗,不仅限于北京,如今全国各地,都还能找到春饼的诸多变体。闽南人吃的润饼就是一例,讲究不比老北京少。潮汕、福建、台湾等地都吃润饼,叫法略有出入,厦门叫“薄饼”,金门叫“七饼”、“擦饼”。而润饼做得最出名的,当属泉州。我曾见识过泉州老字号做润饼的手艺,把面粉和水打成稀软的面团,挂在手上,往锅里沾一圈即拎起,粘住的面便凝结成一张匀白细腻的饼皮。几个锅子一字排开,同时加热。做一张揭一张,不一会儿手边的润饼皮就堆得老高。
润饼皮做起来考手艺也费工夫,当地人一般都去润饼铺里买现成的。回家把胡萝ト、卷心菜、小黄瓜、豆干、猪肉、鸡肉等细细切丝,配上豆芽、芹菜末、香菜、酸菜等辅料,也会放花生粉和糖粉来调味,用润饼皮一卷即成。春日里,一家人围坐着热热闹闹包润饼,是许多闽南人的童年记忆。
台湾的润饼做法也与泉州近似,不过创意更多。一度火遍各大夜市的“花生卷冰淇淋”,其实就是从润饼变化而来,饼皮撒上满满花生粉,撒点香菜,舀上几球冰淇淋卷起,中西碰撞出的口感丰富又奇妙,让人一试难忘。
四川绵阳一带,也以春卷为特产。饼皮和闽南润饼类似,只不过个头更玲珑,有的一锅里能摊下两三张饼皮。土豆丝、胡萝ト丝、海带丝用辣油拌得爽脆,一筷子菜丝卷成一枚春卷,两头不封口。吃的时候,把小卷对折起来从开口灌一点甜醋进去,一口闷——绵阳的朋友向我描述这春卷时,真是两眼放光,恨不得当场订机票飞回去大快朵顾。
要论配菜精细,贵州丝娃娃也不能服输。“卷”如其名,面皮摊开来只有手掌大小,包起来如同婴儿的小襁褓。可是就这么大点皮,至少得有十几种配菜。除了常见的土豆丝、胡萝ト丝、黄瓜丝之外,还有折耳根、粉丝、凉面、腌萝ト、炸黄豆等等,一桌赤橙黄绿,很是热闹。自己捡爱吃的菜包好,还要灌一点香辣酸鲜的蘸水,各家店招来客人的秘方,就在这蘸水的调配上了。
除此之外,上海的三丝春卷、广东的芋泥春卷等等,都是春日里应景的美味。不过,最让人印象深刻的,却是美式中餐馆里的“ Egg Roll”,直译为“蛋卷”。它像是中国炸春卷的远方表亲,外形相似,但个头粗大,用厚实的馄饨皮包裏,在滚油里炸得松脆起泡,馅料大多是猪肉、鸡肉、豆芽、卷心菜丝、胡萝ト丝之类,然后蘸番茄酱吃。
美国人当然不讲究什么时令,这蛋卷是美式中餐馆菜单上四季常驻的招牌。不过,在中国人热热闹闹摊润饼、包春饼、炸春卷的时节,大洋彼岸,或许也正有金发碧眼的老外,饶有兴致地咬开一枚春卷的变体——想想也觉得世事真妙,万里之隔,有意无意,共品一口初春味道,多么有趣。
(据中新网、环球网、中国国家地理网综合)